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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涯盯着少年毫无血色的脸,和因为震惊而呆滞的神情,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慢慢地道,“还有他的妻子,嗯,那时正有五个月的身孕……”
    话到中途,解挽舟疯了一样猛扑上来,口中大叫:“禽兽!我杀了你!”
    江雪涯不闪不躲,唇边噙着冷笑,眼睁睁看着少年惊怒交加,悲愤莫名,目眦欲裂,一拳挥来,呼呼带风。
    楚绍云见势不妙,挥臂挡住解挽舟的拳头,紧紧揽住那个已然失去理智毫无章法的少年,对江雪涯躬身道:“师父,弟子该死,请师父恕罪。”解挽舟拼命挣扎,嘶声大骂:“江雪涯!你不得好死!”
    江雪涯轻轻摆一摆手,楚绍云忙把解挽舟拉了出去,关上房门,兀自传来少年尖锐的叫声:“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江雪涯慢慢坐到桌旁,端起那碗莲藕糯米羹,修长白皙的手指,极优雅地拈着羹匙,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解真是解君恩的长子,解家这一代子弟最出色的人物。解君恩性格温和软弱,对武学全无兴趣,每日只爱调酒,全靠着这个儿子才算把家业继承下来发扬光大。只可惜年近三十正当壮年之时,突然过世。他死的时候解挽舟还没有出生,但对这个兄长一直心中敬仰,家中人一谈到解真之死便讳莫如深,却原来是江雪涯下的毒手。
    解挽舟短短数日之间连遇惊人变故,早已超出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承受,在楚绍云怀中挣扎不止,用尽力气,靠在他肩头痛哭失声。
    楚绍云不言不语,任解挽舟宣泄,直到他啜泣渐低,方道:“师父是个杀手,江湖中号称‘血印’,你不知道么?”
    解挽舟摇摇头,江雪涯恶名昭著,但近十几年内已很少出手杀人,况且行踪诡秘,江湖上只传闻“血印”,其实真正见过他并得知他真实姓名的少之又少。解挽舟抬起袖子狠狠擦去眼泪,低声道:“我一定要报仇。”他虽从小养尊处优,性子却极为坚韧,否则也不会在备受鞭笞之下一逃再逃。
    楚绍云道:“自己打定主意就行了,没有必要说出来,除了让他人加强戒备,毫无用处。”他神色始终淡淡地,一副万事不挂怀的漠然模样,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让人沉静下来的力量。解挽舟拉住他的手道:“大师兄,你教我功夫吧。”
    楚绍云依旧摇头,道:“我不能教你,你我功夫不是同一路数,教下来只会事倍功半。”
    解挽舟急道:“那怎么办,单阳死啦,这里只有你还肯帮一帮我……”想到单阳小小年纪客死异乡,而自己强敌环伺,孤独寂寞,前途多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和父母团聚,心中悲戚,眼圈又红了。
    楚绍云道:“还有师父,要学功夫你只能找他。”
    解挽舟猛一抬头,叫道:“绝无可能!他和我不共戴天,我怎能认贼作父!”楚绍云摇头道:“师父只是个杀手而已,你要恨的不该是他。杀手受人雇佣之后才会杀人,说穿了不过是工具,你应该找那个请他杀死你兄长的人才对。”
    解挽舟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人居心叵测罪大恶极,定是和我解家有深仇大恨,我一定要揪他出来。”
    楚绍云一笑,慢慢地道:“就凭你那两招‘梦回剑法’,自保都尚且不及,说这些又有何用?”
    解挽舟脸一红,低头思忖,犹豫不决。楚绍云也不催他,抬头看天空如洗,白云悠然。
    过了良久,解挽舟终于一咬牙,道:“好,我再去找他。”
    江雪涯拿起手旁的白罗绢丝帕,轻轻拭了拭唇角,摆手让侍仆将早膳端了下去,抬眼看看站在面前的两个少年。解挽舟面色沉定,有一种痛下决心后的决然;楚绍云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
    江雪涯微微一笑,道:“求我做事,是要付出代价的。”解挽舟沉声道:“你要什么,说出来。”江雪涯饶有兴味地瞥了他一眼,挑起一边唇角:“你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能给我的?”
    解挽舟惊诧地瞪大双眼,看江雪涯目光扫向已经穿好衣服缩在墙角的荏弱少年,陡然了悟他话中含义,犹如被人劈手扇了一个耳光,愤然狂怒,叫道:“江雪涯,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解家名满江南,绝无忍辱偷生贪生怕死之辈!”
    江雪涯讥诮地撇撇嘴:“好个名满江南,好个不怕死的世家子弟。”他也不生气,微扬着头,神色恍惚,半晌方道,“你若能用海水,将北崖边上那口大缸盛满,我就教你武功。”
    就这么简单?解挽舟心存疑惑,道:“一言为定?”
    江雪涯一笑,道:“一言为定。”顿了顿,又道,“你出去吧,绍云留下。”
    解挽舟看了楚绍云一眼,见他低头并无异议,便转身走了出去。江雪涯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阳光透过窗纱洋洋洒洒铺进来,将江雪涯的身影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泽之中,淡得看不清轮廓。
    “绍云。”江雪涯唤道。楚绍云抬头,看着师父模糊的身形,慢悠悠的声音飘到他的耳边,像一句叹息的诅咒:“别对他太好,他会背叛你。”
    楚绍云道:“是,弟子多谢师父提点。”他低着头,神色淡然,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不相信也好吧,江雪涯轻笑,当年的自己,又何尝相信过?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看到数年前做笔记时摘抄的老舍的一篇小文,是写孩子的,朴实无华趣味盎然,幸福的感觉跃然纸上。当时只是觉得好,便抄下来了,现在有了孩子,于是就有了同样的心情。看着他写写这个孩子,写写那个孩子,幽默而生动,再想想他在数十年后不堪折辱投湖自尽,不禁感慨万千。
    不是从哪里看到,说一个人想用自己的清白反抗世间的污浊时,就会选择投水的自杀方式。比如屈原,比如王国维,再比如老舍。
    谁怜憔悴更凋零
    翌日清晨,解挽舟早早便起床洗漱,到院中练了一会剑,神清气爽。他凝定心神,回到房中坐等。不多时,楚绍云慢悠悠地踱过来,手里提着个包裹,走到解挽舟身边,将包裹放到桌上,一点一点打开,露出几样黑黢黢的东西。
    解挽舟皱眉道:“这是什么?” 顺手提起一个,居然极为沉重,猝不及防险些失手掉到地上。
    楚绍云道:“这是‘炼云片’,师父命令你得带上它。” 这“炼云片”约有寸许,五六片用两条绳索连在一起,乌黑黯哑,毫无光泽。
    解挽舟冷然笑道:“我就说没那么简单,他会有多好心。”拿起一块‘炼云片’绑到前臂,楚绍云帮他将手臂和小腿都绑上了,解挽舟站起来轻跃两下,似乎比幼时练轻功用的铁砂袋重了许多,不过倒也还可承受,披上外衣,道:“咱们走吧。”
    二人来到北崖,楚绍云指着尽处道:“就是那口大缸。”解挽舟凑上前,果见崖边突出一块大石,里面嵌着一口大缸,和家中庑廊下存水的大缸相仿佛,似乎无甚特别。缸沿的岩石上,放着一个木桶,上面的把手极为光滑,不知被多少人摩挲过。
    走到崖边,向下望去,这里并不高耸,距沙滩约有数十丈,但颇为陡峭,怪石突兀,野松横生。想来,就要从这里下去,用木桶提了海水上来,装满大缸。
    解挽舟咬着唇仔细端详,估量虽有难度,但还不至于过分,只听楚绍云道:“量力而行,不可过于勉强,日子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解挽舟嘴一撇,刚想说:“这有何难,今日之内必会装满。”突然记起昨天这个大师兄昨日之言,心道:我就先不说,一举成功,令他们大吃一惊刮目相看。他一向顺风顺水,自认在少年英侠中也算出类拔萃,那日在岛上受到欺凌,无非是井微井奎仗着人多势众,却非自己技不如人。但受江雪涯几次教训,又被这个木头师兄连番告诫,心里就有些赌气的意味,只沉声道:“好。”再不多言。楚绍云微一颌首,转身离开。
    解挽舟提着木桶一边从崖上攀下去,一边留心两旁地势,觉得这数月间虽无法习武,但功力并未滞后,心头大定,信心倍增。
    这两日天气渐暖,海畔冰冻稍融,但冰层仍铺出数丈。解挽舟蹑足抬腿,默运玄功,在冰层上飞奔,提了海水上来,又返到崖底,看准途径,一手提桶,一手攀岩,提气纵跃,不过一盏茶时间,到了崖边,将桶中海水倾入缸中,已有寸许深,看情形,不须一日,半日即可装满。解挽舟舒了一口气,提桶攀下崖去。
    过不多时,又拎了一桶海水上来,倒入缸中,定睛看去,不见涨了多少。解挽舟微一皱眉,再提海水倒进去,仍不见缸内水增多。他搔搔头,有些疑惑,低头想了想,不得要领,再一看大缸里,海水居然更少了。解挽舟吃了一惊,急忙俯身下去,双手扒在缸边,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倒进缸内的海水,越来越浅,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点水渍。
    解挽舟恍然而悟,气得浑身发颤,差点骂出声来,这个缸,他奶奶的居然是个漏的!
    他一脚踢开那个木桶,恨得咬牙切齿,反被激发了倔性,狠狠地道:“江雪涯!我才不会半途而废,让你拣笑话!”一把抓住木桶,飞一般又冲了下去。
    这个缸陷在崖边顽石之内,本就是为了练轻功之用,缸底边沿留有缝隙,和下面岩石连为一体,海水灌入,即顺着缝隙流下去,又汇入大海,练功之人,需得打水比缸内水流失得更快,才能使缸内装满。
    解挽舟既明了此节,轻功施展开来,快捷如燕,沿着崖壁上上下下,一桶一桶倾入大缸之中,眼见缸内海水一点一点抬高。但他身上系着“炼云片”,刚开始尚可维持,来回几趟便觉得双腿双臂极为沉重,身形渐渐慢了下来。等提了二十来桶,已然满脸是汗,累得呼呼喘气,只觉得这大缸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也填不满,再提五六桶,缸内水不见多,反而又少了。
    解挽舟双腿踩在突出的石块上,突突直打颤,一手提着装满海水的水桶,仿佛有千斤重;另一手紧紧扳住一个探出的树根,想要用力拉上去,身上的力气却无论如何再也榨不出哪怕一丝一毫,手指一点一点滑下来,“砰”地一声,连人带桶一起摔到沙滩上。
    解挽舟扎手扎脚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喘息,衣服早被汗水打透了,海风一吹,冷得冰人。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正中照着,刺得双目发痛。解挽舟慢慢抬起手,抹去脸上汗水。他性子极倔,遇强越强,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冷眼盯住悬在高高崖边的那块大岩石,憋足力气又冲了上去。
    此时天已过午,解挽舟别说吃饭,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奔来跃去只是提水。尽管心劲儿挺高,奈何体力不济,这一番更糟糕,堪堪提了十几桶,身形就慢了下来。等他一步一步挨上去,缸内好不容易积攒的海水,又见了底,这一桶倒进去,当真是杯水车薪,眨眼之间又流个干干净净。解挽舟再也没有力气,一跤坐倒,背靠大树,只觉全身如灌满了铅,连个小指头也动不了。
    眼见日头渐渐西垂,晚霞满天,解挽舟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口中焦渴难耐,衣服上的汗水早被冷风吹干了。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沮丧,抬手将水桶掼到地上。他手臂软得像面条,用尽力气甩出去,也就是滚到脚边而已。
    再不回去,只怕连晚饭都吃不上。解挽舟无法可想,只好勉力扶着大树站起来,一点一点蹭回血筑。
    到用膳堂的时候,天早黑了下来,所有弟子都已在堂内用膳。解挽舟站在门前,深深喘了好几口粗气,强打精神挑起棉帘走进去。
    井微井奎早接到消息,说解挽舟在北崖边上提水。他们根本没把这个少年放在眼里,明知他去求江雪涯教他武功,也不过是当笑话听。这岛上恨他们的人多得很,不差这一个。见解挽舟硬撑着走进来,脚步虚浮身子摇晃,飘飘忽忽似乎随时都会跌倒,险见吃了大苦头,不禁挤眉弄眼地低声窃笑。
    解挽舟饿得头昏眼花,没心思理会那些人心怀鬼胎,自顾自走到桌前,早有一个侍仆端上一托盘食物。解挽舟伸手接过,却陡然发觉沉重异常,再想运气端稳已然不及,哗啦啦连响,饭菜撒了一地,馒头滚得到处都是――原来这托盘、碗筷竟都是铁铸的,解挽舟又累又饿,哪里端得动。
    黑衣部弟子轰然大笑,指着解挽舟东倒西歪拍膝顿足。井微井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叫道:“快瞧瞧快瞧瞧,饭都端不动,别是个娘们吧,哈哈。”“咱们还没玩他呢,就手软脚软了,要是再快活一宿,那得爬进来啦。”……
    解挽舟咬着唇强忍怒气,对那侍仆道:“再端一盘来。”
    那侍仆垂着眼睛道:“没有了,岛上规矩,一人一盘,多了没有。”
    井微笑道:“小子,教你个乖,在这里,有本事的人是大爷,像你这样的,快点躺下好好伺候伺候咱们,要不然,明天让你水都喝不上。”
    井奎细声细气地接道:“不伺候也行,地上的自己捡了吃吧,也能混个囫囵饱。”
    “吃地上的东西,那叫什么呀。”
    “那叫狗!哈哈,哈哈。”
    “刷”地一声,棉帘被人挑起,楚绍云不声不响走进来,黑衣部弟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闭上嘴巴。楚绍云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到了解挽舟身边,蹲下身子捡起铁箸,将洒在地上的饭菜都拨回铁碗里,又拾起馒头,对侍仆一摆手。
    侍仆忙不迭地又端了一托盘饭菜上来,这一次却不敢再耍奸。楚绍云将两托盘食物放在桌上,拉住解挽舟并排坐下,自己夹一口那盘弄脏的米饭吃了。解挽舟慌忙伸手去拿,道:“你别吃……”
    楚绍云铁箸一伸,挡住解挽舟的手腕,沉稳而坚定,只道:“好好吃饭。”解挽舟动动唇,终究没再说什么,拿起筷子狠狠夹了一点摆在自己面前的白米饭,送入口中,只觉眼中酸涩,一阵一阵热辣辣地。他不愿让人看出自己失态,低头只是吃饭。但他白天用脱了力,拿筷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发颤,夹一口饭菜都要费半天劲。楚绍云也不着急,解挽舟吃一口,他就吃一口,一直到整盘食物都吃完,这才慢慢站起身,向大门走去。
    解挽舟跟在他身后,耸肩拔背,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到得门前,楚绍云忽然站住了,回头,目光平平扫了那些黑衣部弟子一眼,道:“吃地上东西的,不见得就是狗;吃桌上东西的,也不见得就是人。”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解挽舟强忍一口气,到门口再挺不住,脚下一软险些摔倒。楚绍云出手掺了他一把,解挽舟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楚绍云叹了口气,将他负在背上,道:“我不是告诉你要量力而行么?”解挽舟的脸贴在他肩头,一听这话,心里就觉得委屈,扁扁嘴道:“可你没告诉我那缸是漏的。”
    风叶敲窗
    井微井奎被楚绍云当堂奚落,一声不敢吱,气忿忿地回到黑衣部院中,见霍海生身上只穿一件单衣,在屋外木棚里打铁,一个弟子守在一旁拉风箱,“叮叮当当”火花四溅,在黄昏的夜色中一闪一闪。
    井微井奎上前道:“霍师兄,楚师兄也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霍海生抬起手里的铁器,对着火光看看刃口,随口问道:“又怎么了。”
    井微道:“还不是为那个姓解的出头。”井奎尖声接道:“还有上一次,霍师兄你明明把那小子赏给我们快活快活,就是被楚师兄坏了好事。”井微道:“如今青衣部的算是扬眉吐气了,看咱们都斜着眼。霍师兄,咱们兄弟武功低微,人家瞧不起也不敢说什么,可这楚师兄也太过分了,在用膳堂当着众弟子的面薄您的面子,这咱兄弟可看不下去。”
    霍海生一挑眉,似笑非笑地道:“哦?那你们想怎么着?”
    井奎推推井微的手肘,井微一挥拳,大声道:“想法子让楚师兄吃点苦头,也知道知道霍师兄你不是好惹的。”
    霍海生将铁器放在铁墩上敲打,不在意地道:“行,你们去教训他吧。”
    井氏兄弟听这话音不是事,低头对视一眼,不敢再说。霍海生敲了两下,抬起来仔细端详,道:“实话告诉你们,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找楚绍云的麻烦,要对他出手,那是你们的事。”
    井微笑嘻嘻地道:“霍师兄,你瞧我们这不是看不过去嘛。”霍海生直直地盯了他一眼,井微被他阴鸷的目光所摄,不由自主缩缩脖子。霍海生冷哼一声,道:“用不着在我面前打这马虎眼,我去找楚绍云比试,让你们看热闹?”
    井微井奎慌忙连连摆手,急道:“霍师兄,咱兄弟绝没这个意思。”霍海生淡淡地道:“有这意思也好,没有这意思也罢,楚绍云是大师兄,只能尊重,不可忤逆。他和那个解挽舟走得甚近,与我何干?”仰头想了想,道,“只道他是个冷人,原来也……”忽然一笑,不说了,摆一摆手。井微井奎不敢再嗦,行个礼退下去。
    霍海生再敲打一阵,将彤红滚热的铁器插到清水桶中,“呲啦”一声,一道白烟倏然升起。他用拇指擦擦刃口,道:“你出来吧。”
    墙角现出一个少年,身上衣衫破烂,伤痕处处,赤着脚,不停地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赫然便是和解挽舟一同留下的金过庭。
    他在铁笼子里恶斗一场,几乎去了一条命,半死不活地被人拖出来,送回黑衣部。本以为这一下至少算是活下来了,谁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刚到岛上那一个月,按规矩没有人找他的麻烦,可一旦真成为岛上弟子,所有人都可对他出手,任意欺凌践踏、玩弄取乐。尽管金过庭武功颇不低微,但初来乍到、又是人单力薄,根本反抗不了。
    饭菜、被褥甚至御寒的衣物都被人抢走了,这还是好的,到了晚上,不知何时就有人摸进他的房中,上床就扒裤子。吓得金过庭不敢再留在屋里,可又不知到何处去,这岛上机关处处,不小心触动就是死路一条。这才真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过短短数日,好好一个少年侠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了最后实在无处可藏,竟跑到霍海生住处来。
    霍海生瞟了他一眼,回到房中坐下,金过庭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贴着墙站到门边。屋内四角燃着火盆,热气腾腾,温暖如春。他只觉得周身寒气顿消,血脉流畅,深深透出一口气。
    方才拉风箱的弟子绞了热毛巾,递给霍海生擦脸揩汗。另有侍仆端上热茶,还有夜宵用的细点――在岛上,只有楚、霍、蒋等数名大弟子,才有此等殊荣。
    金过庭紧紧盯住那小碟子里的千层糕,用力咽了一口唾液。霍海生拿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慢慢啜饮一口。见金过庭赤红着眼睛,只死死盯着桌上的食物,像一只饿极的孤狼。他放下茶盏,随手指一指那碟子细点,道:“赏你了。”
    金过庭一怔,没敢动。霍海生道:“怎么,不想吃?”金过庭大喜过望,几步扑过来。霍海生却伸手一横,挡住他伸向细点的手。金过庭张大眼睛看向霍海生,目光中充满恳求、哀怜、渴望、还有一分敬畏。
    霍海生笑了笑,一只手指饶有兴味地沿着少年瘦削的肩头滑上去,缓缓抬起他的下颌,低声道:“我只养狗,不养人。”
    金过庭凝住了,像是被钉子突然钉在地上。霍海生看着他,唇边噙着笑,却是寒意森森。金过庭慢慢低下头,一屈膝,跪了下去。
    依楚绍云的意思,解挽舟最好先歇息两日,待体力恢复再去崖边不迟。但解挽舟正在劲头上,哪里忍得住,第二天一早便起身要去继续提水,楚绍云也不再拦他。
    昨日一天折腾下来,解挽舟手掌脚掌尽是水泡,挑破了涂上伤药,刚开始还好些,提了几趟血口又裂开来,攀到岩石上钻心地痛。这倒还是次要的,关键昨天用脱了力,双腿双臂恢复不过来,一使劲就突突打颤。勉勉强强爬了大半,眼见再攀两步就到崖顶,可这咫尺距离竟难如登天,咬牙鼓劲却一分也上不去了。僵持一阵,双腿再支撑不住,脚下一滑滚下崖来。
    这离海滩有数十丈,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解挽舟吓了一跳,伸臂疾抓凸出的杂草枯木,连落连抓,身子下坠之势却不见趋缓。正当紧急关头,忽觉腰上一紧,竟被人凌空抱住,稳稳当当落下地。
    解挽舟回头看时,那人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赫然便是蒋雁落。蒋雁落上下打量他几眼,急道:“你没受伤吧?这个楚绍云怎么回事,就让你一个人过来练功,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解挽舟刚要道谢,一听这话面色一沉,冷冷地道:“你当我是什么,弱质女流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练功还要旁人保护?楚师兄待我好得很,用不着你假好心。”
    蒋雁落听说解挽舟受师父命令在这里提水,不由自主过来看看,正遇见他从山崖上跌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话一说出便有些后悔。听解挽舟抢白几句,这才知道这少年自尊心极强,言语之中稍带轻视之意也是不行的,脸上一红,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他一向潇洒豪迈,不拘小节,也不知为什么,解挽舟冷冷地瞟他一眼,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解挽舟不去理他,自顾自坐下歇息,过一阵回头看时,蒋雁落早已离开。他也不放在心上,总算记起楚绍云说的“欲速则不达”,盘膝运气,待功力稍作恢复,再上崖。
    堪堪运行大小周天,忽觉身后大椎穴上一股热流缓缓而入。心中一动,既惊且喜,惊的是竟有人来自己丝毫无所察觉,此人功力之高难以估量;喜的是他用自身内力助自己运功,可见是友非敌,嗯,说不定正是楚师兄。
    一想到楚绍云,解挽舟放下心来,引导那股热流又将周身功力运行一番,自觉真气涌动,舒服异常,睁眼叫道:“多谢大师兄!”
    待看清楚来人,却不是楚绍云,仍是方才那个蒋雁落,不由怔住。蒋雁落“哈哈”一笑,道:“你可猜错啦。我看天近午时,你没有去用膳堂吃饭,所以弄点吃的给你送来。”他坐到沙滩上,旁边果然放着一托盘食物,一只手提着一壶酒。
    解挽舟皱皱眉头,诧异地看他一眼,咬着唇犹豫不决。
    蒋雁落见他不说话,便知他心中疑虑,遂将酒壶重重墩在地上,正色道:“我蒋雁落自幼长于此岛,为人粗劣驽钝,但决不做那些阴险狡诈之事,今天是真心实意要交你这个朋友,若你看得起我,就坐下来咱们共饮一杯;若是不相信,我这就走,决不再叨扰!”
    这一番话说得真心诚意光明磊落,解挽舟心中惭愧,起身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蒋师兄,原是挽舟年幼无知,不明事理,分不出好歹,你可千万别见怪。”
    蒋雁落忙伸手相扶,笑道:“你别怪我婆婆妈妈就好啦。”二人相视而嘻。解挽舟接过酒壶,大大地喝了一口,只觉入口绵软,甘甜香醇,后劲十足,腹中暖流升腾,不由翘起拇指,连连赞道:“好酒!好酒!”
    蒋雁落眼睛一亮,道:“你也爱喝酒?”解挽舟笑道:“我刚满月,爹爹就用筷子沾酒给我喝啦。解家我这一辈子弟足有十来个,就数我酒量最好,你这一壶还不够哪。”
    蒋雁落哈哈大笑,道:“好,好。和我交朋友,别的不敢说,这酒一定供不应求。”解挽舟问道:“不是只有江雪涯一人才可出岛么?难道每次你都要让他给你带酒回来?”
    蒋雁落摇摇头,道:“小时让师父带过,后来我就自己酿了。”
    解挽舟大感好奇,道:“蒋师兄你还会酿酒?”
    蒋雁落搔搔头,微笑道:“也算不得会酿,在这岛上寂寞无聊,也只好找点喜欢的事来做。”解挽舟深有同感,点头道:“不错不错,岛上哪里比得了家乡花红柳绿、燕过莺啼。”想到家中亲人,神色不禁黯然,喝了口酒,道:“这岛上弟子都会一门手艺么?”
    蒋雁落道:“大概是吧。霍海生喜欢打铁造兵刃,陈昆擅长下海捉鱼摸虾,甘利需得日日练习书法……”
    解挽舟问道:“那楚师兄呢?”
    蒋雁落一怔,笑道:“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
    解挽舟拿起酒壶又喝一口,晃一晃就剩小半壶了,叹道:“这么快,真有点舍不得喝。”蒋雁落见他真心喜爱,甚是高兴,道:“不用怕,等明天我拿更多的酒来。嗯,只可惜我新酿的那一坛埋在杏树下还没好,那是央师父特地带回的百草酒曲酿造的,比这好多了。”猛地想起一事,一拍大腿,道,“啊,那坛酒酿好的时候,只怕你的轻功也能练好了,等你用海水将大缸填满,我就把那坛酒启出来,在这里一醉方休!”
    解挽舟大喜,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还有楚师兄哪,咱们不醉不归!”
    作者有话要说:佳文推荐:磨磨蹭蹭的爱情 by 斗六 大学校园温馨文,一点一点生成的爱情,最搞笑的是那个我一开始以为是小攻的小配角。
    送君折柳
    二人在海滩上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是日落西山,遂收拾碗筷相携而归。
    快到血筑之时,有四名侍仆抬着两具尸身迎面走过来。那两具尸身一个穿褐衣,一个穿黑衣,均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一个胸前明晃晃插着一柄长剑,拧眉立目,满脸怨恨;另一个小腹处的鲜血浸透衣衫,沿着薄木板子,一滴一滴落到地上,瞪大眼睛,面孔扭曲。
    两人刚刚还言笑晏晏,转眼便见此凄惨情形,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蒋雁落问道:“怎么回事?”一个侍仆垂首道:“褐衣部刘应和黑衣部张天,相约比试,同归于尽。”蒋解二人对视一眼,尽皆默然不语,眼看着侍仆将尸首抬走。
    忽见井微走过来,一边剔牙一边斜眉弄眼地对解挽舟笑:“又去喝海风了?喝饱了?还来吃饭干什么呀。”
    解挽舟不愿和他多说话,紧抿着唇冷下脸。井奎一晃一晃跟在哥哥身后,看看蒋雁落,凑到解挽舟身边,不怀好意地低声道:“勾搭楚师兄,又勾搭蒋师兄,你的功夫可真不错,啧啧。”解挽舟气得俊脸通红,怒道:“你说什么?”
    井奎打个哈哈,翻个白眼仰脸笑道:“我什么都没说!”解挽舟紧握剑柄便要拔剑,蒋雁落伸手按住。井微道:“行了,你那剑还是别比划了,你还当你是江南呼风唤雨的解家少爷哪?要是没有楚师兄给你在后面撑腰,早他妈死几回了。呸――”在地上啐一口,兄弟二人扬长而去。
    解挽舟张口要驳斥,但又想起以往连番受辱,毫无反抗余地,突觉无话可说,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原来离了父母兄长庇佑,自己什么都不是。
    蒋雁落见他神色难看,一拍他肩头,道:“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咱们吃饭去。”解挽舟颓然摇摇头,低声道:“你去用膳堂吧,我不吃了。”转身慢慢走开。
    楚绍云甫回青衣部,便见解挽舟坐在自己房门前发呆,随口问道:“怎么,没吃饭?”解挽舟也不抬头,只道:“又死了两个。”楚绍云道:“嗯。”不甚在意,转身回屋。
    解挽舟跟在他身后,道:“到底还得死几个才够?!”楚绍云倒了盏茶喝了:“打不过就得死,有什么好说。”解挽舟想起单阳,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