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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山里有座庙
    树丛当中,看到一处屋舍,虽然不大,显然屹立未倒。
    隋风和汤昭都喜出望外,隋风更不犹豫,催驴向前。
    倒得近前,才发现是一座破庙,庙前本有围栏,现已倒了一半,露出荒废的院子,只有野草枯井,十分荒凉。
    汤昭问道:“是镇月台吗?”
    如今各路神庙,最常见的就是镇月台了,取其镇压祸月之意。
    隋风道:“不是,镇月台哪有那么小?好像也不是东君爷爷的庙。”
    汤昭哼道:“那就不知道是哪路毛神了。”
    隋风摇了摇头,汤昭对鬼神态度分裂,一方面胆小怕鬼,一方面毫无忌讳,心里嘴里绝无敬意。他就不一样了,跑江湖的大都迷信,事事都求个神佛保佑,他对鬼神向来敬畏。哪怕朝廷近些年大修镇月台,尊东君,把民间信奉的各路神仙打为邪神淫祀,连土地庙、城隍庙都荒废了,他也依旧逢庙便拜,不敢得罪哪一位神明。
    不过信归信,不耽误在庙里借宿,他跟着父亲跑江湖卖艺,住破庙的时候多了,哪有钱天天住店?
    破庙的门关着,隋风把驴卸了,在院子里找棵树拴上,又从车上抽出一根花枪。这本是他卖艺用的,比不得上阵用的真刀真枪,枪头却也是生铁打造,路上带着防身。
    推门。
    老旧的木门纹丝不动。
    再推。
    木门似乎往里移开了一点儿,再就没动静了。
    汤昭跟着推门,只觉得阻力极大,道:“锁上了?外面没有锁啊。是有杂物堵门吗?”
    庙中寂然无声。
    一阵风吹过,汤昭打了个寒战。此时天漆黑如墨,夜风冷如刀。
    荒野暗夜,草木皆兵。热闹令人心慌,寂静令人心悸。
    他又拍了拍门,问道:“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请求进去歇一晚上,还望收容。外面的风太冷了。”
    忍着不适连问三声,都没有回答,汤昭反而松了口气,道:“没人,咱们直接推门进去。”
    经过刚刚那一道,他都有点心理阴影了。荒庙虽然不大,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恶人?
    没人不是正好?
    哪怕是有鬼,说不定都好过有人。
    隋风摇头道:“门缝里有一点儿亮光。应该是刚熄灭的灰烬。里面有人,人家不愿意叫咱们进门。”
    汤昭心又提了起来,问道:“那咱们……”
    隋风的江湖经验就丰富的多了,这等落魄情形反而是他最常应付的,当下将花枪递给汤昭,让他拿着对着门,大声道:“里面的朋友,我们是过路的老合,行李单薄,流落荒山。您刚刚听到声音了,我们这里还有孩子。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虽然这庙是您先占下的,真不能匀出一个角落让我们歇歇吗?”
    里面还是无人应答,汤昭心想隋风强调出门在外一定要谨慎,里面不知情况,看来只好又错过了。
    哪知隋风又问了一声,突然咬牙道:“若在往常,我们定然识趣,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太累了,经不起折腾了,说不得无礼——昭子,你往后站。”
    汤昭连忙后退,就见隋风抬起腿来——
    “轰!”
    破旧的木门给踹的整扇歪了下来。但歪歪扭扭的,好歹没开。
    汤昭紧紧盯着门,道:“有动静了!”
    果然里面有淅淅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
    眼见大门缓缓移开,发出吱呀一声颤响声。
    汤昭心里发毛,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又勾出记忆中无数故事。
    荒郊野庙,女鬼幽魂……
    咒怨……
    丧尸……
    密室杀人??
    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和汤昭差不多大,异常瘦弱。
    汤昭现在看起来很瘦,一是他最近过得很辛苦,比之前瘦了不少,二是他天生骨架细,体重飘忽,一瘦一胖都很明显。再者,就是他面白体弱,一瘦下来就会显得虚弱。
    而刚刚那群人贩子身边,有好几个比汤昭瘦弱的孩子,已经是真正的“面黄肌瘦”。
    但这个少年看起来居然比那些孩子还虚弱。还消瘦。瘦骨嶙峋,缺乏营养让他四肢看起来异常细长,而头显得更大。这种比例让人本能的觉得不舒服。
    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补丁摞补丁,险些成了破布。
    看到他的状态,汤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顶。
    还好,头发还正常。
    这少年的头发稍微发黄,也不过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并非异常,甚至比汤昭想象的还整齐一点儿。
    这么说,他不是祸乡的难民了?
    这是寻常一穷苦流浪儿罢了。
    那倒是……挺常见的。
    汤昭幼年家境小康,吃穿不愁,还有余钱读书认字,住得也算城里,但也没少在街角旮旯见到乞儿、穷汉。如果遇上荒年更多。
    即使父亲说这已经是太平时节,至少比他小时候强得多了,除了阴祸,都没什么大天灾人祸的。
    他已经忘了小时候见到流浪儿是什么感觉了,大概是看了也好似没看见。
    只有这半年他走出家门,才渐渐看清了他们,心中也会同情。
    因为他的境况离着他们已经很近了。
    看到了这少年,汤昭就像看到了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焉,挤出友好的笑容,要解释一下刚刚的莽行。几乎同时,对方也露出了笑容,两个嘴角向两边拉扯,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但不知怎的,汤昭只觉得看着别扭。
    “二位大爷请进。”少年欠身,让开了门。
    隋风停住了脚步,闷闷地道:“我们不是大爷,就是路过的跑江湖的。你不要害怕,我绝不害你。刚刚踹门是我不对……”
    “不——”少年没直起腰,依旧谦卑道,“是小人的错,小人胆小怕黑,刚刚听到声音,竟然吓得腿软,不敢开门。没想到是两位这样和善的大哥,若早知道,小人哪会不开门呢?”
    汤昭笑道:“那可不是?我刚刚也害怕庙里有什么凶神恶煞呢!原来咱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他自认说了个笑话,对面少年表情纹丝不动,说是笑,可没有半分被逗笑的轻松感,汤昭略尴尬,只得闭嘴。
    走进庙门,就见当中堆着柴草,一半烧成了灰烬,余灰中跃动着丝丝火光。
    隋风道:“能点火吗?”
    那少年弯腰道:“您请便。”
    隋风取出火折子,就着尚存余温的柴草轻易点燃,火苗曈曈,跳动着温暖与光明。
    火光照亮了小小庙宇。这破庙徒有四壁,连神龛都倒在地上,香炉倒扣,香灰遍洒,只有些瓦砾和干草而已。
    隋风念了几句罪过,将神龛扶起来,神像安置其中,拜了一拜。汤昭自然无心如此,瞄几眼神像,发现不认得是什么来路,看来果然是毛神。
    两人坐在火旁,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汤昭更是一下子松散下来。
    这一天折腾的可不轻。
    汤昭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原先家中也算小康,向来衣食无忧。后来家人都去世,他确实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许家底傍身,能够住得起便宜的店房,比不得隋风他们飘泊江湖的艰辛。之前又几遭险境,狼狈万分,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面对一堆燃烧的篝火,感受到火光温暖,才稍微安心,仿佛找到了依靠。
    一抬头,就见那少年还站起一边,半垂着头,小心翼翼,忍不住道:“过来坐吧。这位朋友,难道是我们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那少年微微抬起眼皮,正好跟他四目相对。借着火光,两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姿态渐渐放松。
    实在是汤昭长得正,不仅俊朗,而且端正。
    用他家那位师长说“长了一张为国为民的主角脸”,演坏人都不信的那种。
    只要不笑。
    笑起来也不会显得坏,最多稍微傻一点。
    而这少年本身长得也不歪,即使瘦弱枯干,即使笑容别扭,姿态卑微,依然觉得顺眼。
    汤昭再三招呼,那少年低眉顺眼的凑过来,正坐在两人身边,双手按在膝上,一动不动。
    隋风解开包袱取出干粮掰给汤昭,汤昭接过,又掰了一半给那少年。
    少年谨慎接过,又露出那种笑容连声道谢。
    咬了一口干粮,汤昭只觉得粗粝难以下咽,放在手里不住地揉搓。
    隋风见到,道:“多吃点儿,明天还要赶路。”
    汤昭苦笑道:“我知道。要是亮子在这儿,必然笑我没有少爷命,得了少爷病。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隋风拿过他手里的干粮,用花枪穿了,在火上烤,道:“若能吃甜,谁还吃苦?你不是吃苦的命。”
    汤昭强笑道:“借风哥吉言,有朝一日咱们时来运转,就是吃干粮,也要吃十来只鸡配的茄子。”
    隋风难得笑道:“那敢情好。等你安顿下来,好好读书,考中状元当了大老爷。让我给你赶车吃口安生饭。”
    汤昭盯着火苗,道:“我要真有发达的一日,一定报答对我好的人,还有,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穷苦的人。”
    隋风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定要报还今日收到的欺辱。”
    汤昭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自然是应当,更重要的是不要变成那样的人。”他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道,“希望我记得今日的感受,切勿以后将这等艰难施加给无辜的人。”
    隋风呼吸一顿,连旁边的少年都侧脸看了汤昭一眼,又转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隋风道:“我不知道将来你还记不记得今日,但你会这样想,真的应该让你中状元。”
    汤昭笑道:“中状元?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再者我以后也不想读书了。”
    隋风一下子急了,道:“胡说!你不读书想干嘛?好容易托生个读书识字的人家,现在遭了难,全指望读好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你不想想自己的前途,我还想世上多一个为我们做主的好官!莫非你怕寄人篱下,难以读书吗?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听到‘寄人篱下’愣了一下,道:“我正是考虑前途。如今这个世道,还是读书的世道吗?我以前不懂,这几日渐渐有点懂了。风哥,你比我见识多,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隋风不说话了,片刻后方道:“世道是乱了。自从阴祸出现,活着越发不容易了。今日还好好地,一场阴祸下来人都没了。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今天就不要活了吗?朝廷还在,也有人在平乱,其实日子还是渐渐好起来的。只要还能过日子,就要奔着好了去。说到底,要光宗耀祖还得是读书人。”
    汤昭道:“说到光宗耀祖,难道薛家的门楣不够光鲜吗?读书的要有那样的门楣,至少也得是七品官吧。每县册封一个大侠,什么宅邸、匾额、门楣还有爵位一样不差。”
    隋风兀自摇头道:“比照县太爷,终究也不是,那是野路子。有近路不走为什么绕远?”
    汤昭道:“我知道,但侠以武犯禁,这样抬举江湖武者,明明白白是乱世征兆,就像开乡勇团练一样。”
    隋风露出迷惑神色,汤昭道:“所谓光宗耀祖,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年帝王家买文的多,如今要买武了。如不能与时俱进,还抱着当初的行市,非砸手里不可。退一万步说,就不求朝廷官爵,乱世自保为先,不学些自保之法,不知死在人手里还是鬼手里!”
    隋风呼吸急促,连一句:“胡说!”都说不出来。那瘦弱少年陡然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恢复木然。
    庙中一片安静。窗外风声大作,冷风从门窗钻进来,吹的火苗一抖一抖。
    隋风站起身,跺了跺脚,道:“这样不行,草离着火近,晚上容易着火。要搬开些。”
    这是他的经验,汤昭没有不听之理,起身帮忙。
    刚一动,就听有人道:“别动——”声音又急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干草卷起,挡在他身边。
    汤昭楞了一下,就见那少年侧着身子,再抬头又是满脸笑容,道:“两位大哥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我来好了。”说着伏在地上将干草收拢整齐。
    汤昭莫名,看了隋风一眼。隋风沉着脸,紧紧攥着花枪。
    那少年卷着干草,放到一边空地上,边铺边道:“二位大哥,这边睡,又干净又暖和……”
    汤昭心中越发奇怪,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隋风转过身去,用花枪一挑。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像猫炸毛一样弓起身子,猛地扑了上来。
    眼看他扑过去,汤昭本能的一拦。
    砰地一声,两人撞在了一起,汤昭一下子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丛稻草被挑起,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哇——”
    哭声响起,孩童尖利的声音直穿耳膜。
    汤昭撑起身子,抬起头。
    就见稻草堆后,两个瘦的可怜的孩童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