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用以引导诸神回归的庞大能量,通过副校长的调和,一口气汇入了路明非的黄铜茧。
副校长不知道路明非为何沉眠,为何化作黄铜茧。
没关系。
炼金是撬动神秘学的力量,是符号和象征的世界,副校长做的,是达成“唤醒路明非”这样一个行为。
具体作用在路明非,便是,时间流速加快了。
此时此刻,路明非正在蜕变。
路明非重新经历了他在九州的生活。
从一开始,路明非就错了,遇到师傅和小师妹,不是他在九州生活的开端,而是结束。
遇到他们之前,路明非已经在九州流浪了千年万年。
那是漫长到连路明非自己也无法记清的岁月。
缘起,是九州末代的众武圣,他们预见了九州大劫,此方世界将迎来真正的寂灭,无人幸存。
于是他们设祭坛,召唤异世界的存在,那是九州唯一的希望,也为第二天道。
便是路明非。
起初路明非搞不清楚状况,他仍自认为是中学生,一个没人疼的死小孩。
路明非只觉得这些个武圣大叔人真好啊,明明是超级厉害的大人物,还有移山填海的本领,对他却和和气气,跟长辈对待自家子侄似的。
当路明非知道前因后果,知道九州大劫,也知道他肩负的天大责任。
路明非差点没逃了。
回家!我要回家!喂喂喂,请问是仕兰中学吗,我缺考了啊,快把我抓回去考试!
总之,路明非差不多就是类似这样的心情。
不是路明非吹,他啊,最擅长逃避了。
只要看不见,责任就找不上我。
而且这次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任务。
九州大劫诶。
生灵涂炭诶。
世界末日诶。
这种大场面哪怕是放在超英电影,也不是某个英雄单打独斗可以解决的,还得是好几个英雄结成同盟,彷徨啊怀疑啊蜕变啊,假如敌人太强大搞不好还得拍个上中下三部,最后献祭一个主人公,在幸存角色的默哀和充满缅怀的微笑中,世界被拯救啦。
路明非想自己大概就是电影最后被默哀的那个。
如果我真的拯救了九州,他们会怎么缅怀我呢?
路明非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某年某月某日,小学生们春游,来到路明非英雄纪念博物馆,老师指着某张61分的数学卷子说,“孩子们,看,这是路哥哥的亲笔试卷,英雄的少年是不平凡的少年,路哥哥小小年纪仍然坚持亲自写试卷,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啊。”
小孩子们就用亮晶晶的眼睛瞻仰路明非的61分卷子,握紧小拳头,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成为像路明非路哥哥一样的人。
想到这里路明非就用手捂住脸,心想完了完了完了,老夫的一世英名啊,早知道当年就好好读书了,路明非忽然就和很多历史上的伟人们共情了,原来成名是一件如此苦恼的事情,特别是名人故居之类的地方,也不知道鲁迅老先生如果活过来去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逛逛会是什么心情,要么掩面而走要么气的再写几篇文章吧,等等,如果真能得到鲁迅先生几篇新作,也算功德一件啦。
彼时的路明非,还是中学生心性,什么都没经历,死亡于他只是古老传说,只存在于电影动漫和书里。
拯救世界什么的在他看来,大概和电影演的差不多,主人公不知道哪里摸出一个挂,解决了坏蛋,从此人类过上了幸福生活。
不对,最后一句得改改,就算没有坏蛋人类也不见得能过上幸福生活。
路明非是觉得好奇,有趣,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哪个少年没做过拯救世界的梦呢。
但是少年们的梦只有功成名就,只有美人厮守,他们不知道功成名就前得经历什么,黎明前的黑夜是那样冷,少年们总是忽略,在他们的想象中,黎明是理所应当,黑夜转瞬即过。
但不是的。
黑夜很漫长。
一百个做梦的少年,九十九个倒在黎明前的黑夜。
路明非比较好的一点是,他很有自知之明。
幻想时间结束,路明非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只以为是武圣们拉错人了。
路明非不止一次的和武圣们强调,他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衰仔而已,如果把拯救世界的任务给他,一定不行的。
“最好不要对我抱有任何意义上的期待哦。”
路明非说。
这样说的路明非总是下意识看着地面,避开对方的眼睛,不去看。
或许路明非的表现给很多人看了,会以为这小子是缺少信心,于是增强了路明非话语的说服力。
他确实是不行。
但武圣们,怎么说呢,他们可是武圣啊。
武圣眼光何其毒辣。
他们怎么可能看错人。
当路明非响应召唤,出现在祭坛的那一刻,武圣们看到他,心中立刻升起明悟。
就是这个少年,第二天道,九州希望,不会错。
蕴藏在路明非体内的恐怖潜能,庞大到饶是身为武圣的他们也自愧弗如。
天下竟然有这般少年郎。
不过这才对。
若是连他们这些个武圣都比不上,路明非还怎么拯救九州。
但是,尽管有了路明非,仍不能拯救九州。
说到底路明非还只是外人。
路明非不是九州的人,走不了九州武道。
这是其一。
其二,还是因了路明非不是九州人,终有一日他将归去,回到属于路明非自己的世界。
届时九州又该如何?
九州大劫的本质是建木衰朽,九州天道具现化的建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失去建木,九州有如无根之水,无缘之火,只得寂灭。
寂灭过程伴随天灾,或许路明非能平息天灾,武圣们看到路明非的潜能,他们知道若路明非发掘了潜能做到平息天灾这种事并不夸张。
但之后呢?
若路明非回归她的世界,九州少了建木,大劫始终会来。
有这样的两点原因,决定了哪怕有路明非,武圣们仍无法真正的拯救九州。
至于如何发掘路明非的潜能,倒是细枝末节,他们总有办法。
后来,天皇召集武圣们,集思广益。
也终于给他们找出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他们赌,赌一个属于九州的路明非。
武圣们以他们生命为代价,给路明非延寿。
叫他一次次起死回生。
一甲子一轮回,每六十年,路明非死去,待到来年立春,惊蛰雷响,路明非爬出坟墓。
每一次路明非重生,记忆都会重置。
他回到那个电影院的晚上,看着赵孟华对陈雯雯告白。
一转眼出现在九州的坟墓荒冢或者死人堆。
如此,日久天长,一年一年,九州的规则水滴石穿般渗入路明非。
前面是次轮回,路明非想习武,也有习武机会,却无论如何也修不出劲力。
在第一诗词轮回,路明非开始修出劲力。
但此时的路明非只能到炼体巅峰,温养根髓以至神异自生,路明非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武圣们最开始有想过给路明非准备一批秘密的护卫力量。
护道者家族。
后来还是罢了。
再缜密再周到的布置,也敌不过时光的冲刷。
护道者的存在到最后甚至会适得其反。
路明非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
于是武圣们谁也没透露。
而知道路明非的武圣们也都死了。
至于路明非今后的生活,这很酷,武圣们知道,他们也明白是自己对不住路明非。
哪怕他们先死,也不是说你们牺牲了,路明非就必须牺牲。
所以他们提前问了路明非的态度。
那一晚霸王天皇还有许许多多的武圣,和路明非彻夜长谈。
他们把计划和盘托出。
最后天皇问路明非的想法。
“我的想法?”
路明非受宠若惊。
“我都可以啦,这种事。”
“小子!”
霸王急了。
散人按住霸王肩膀。
“明非。”
天皇说。
“你好好想,想清楚。”
“我们不知道你将轮回几个架子。”
“你承载了一方世界的体量。”
“给你刻录九州规则,将极其漫长。”
“这些轮回的苦,你将遭逢的危险,你的未来。”
天皇说。
“是难以想象的。”
“你必须做出选择,以你自己的意愿。”
“我自己的意愿……”
路明非说。
这句话真陌生啊,他想。
路明非很努力的回忆,似乎,不对,是真的,在他过去的人生,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爸爸妈妈直接走了,把他丢给叔叔一家。
后来也这样。
路明非唯一的自由,唯一属于他的空间和时间,是堆满杂物的天台。
直到现在路明非才知道,原来他的意愿是这样重要。
而且还是天皇,是九州的武圣,这样问他。
武圣,武圣诶!不比仕兰中学的校长厉害多啦。
以前路明非看校长在国旗下给优秀学生表彰,大人一样和他们握手,号召全校学生向某某某学生学习。
这里的某某某一般是楚子航。
看到这些,路明非尽管脸上装作很不屑,一副“哼不过如此谁想要啊”的样子。
但路明非心里是真的想要想要很想要啊。
他也想站在国旗下被夸。他也想和校长握手。
当然如果和他握手的是高一七班新来的音乐老师就更好啦。
想象一下吧,校长拿着话筒对全校师生说。
“请大家向我们的路明非路同学学习,以他为榜样。”
路明非只是稍微想象都激动坏啦。
他想到时候我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呢?
楚子航那样酷酷的就很不错,不行别人肯定会觉得他这是在模仿楚子航,他路明非怎么着也是仕兰中学的风云人物了,总该有些属于他路明非的特色。
哎,真苦恼啊。
只是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回到现实,路明非还是那个衰仔。
这回呢,天皇温和的与他说话,一帮武圣等他的意思。
路明非哪里见过这阵仗。
但很奇怪,路明非却不激动。
他心头只是荡漾着淡淡的温暖敢,满足感。
或许。
路明非想。
就算不是天皇,不是武圣,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问我的意愿。
我也会很高兴吧。
只要有人能承认我,不要无视我。
路明非想。
其实他真的很羡慕傍晚放学有家长接送的家伙啊。
一个人从学校走回家真的衰死了。
所以,只要有人能重视他,看到他,别无视他。
路明非真的会很高兴。
一无所有的人,稍微得到一点什么,都会视若珍宝。
他们会用最大的力气去抓住。
哪怕为此粉身碎骨。
路明非也是。
所以他对天皇说。
“我去。”
天皇说。
“你想好了,明非。”
“想好了。”
路明非说。
“我去。”
之后的百年,千年,当路明非睡在泥地,沿街乞讨,和小叫子打架,亦或者他参军,在尸体里装死,旁边躺着昨天还一起喝酒吹牛的兄弟,他刚讲过夏娜的故事。
如果在这些时候让路明非回忆起曾经和武圣们彻夜长谈的夜晚,路明非搞不好悔得肠子都青了。
你没经历过,你永远不知道那些苦到底多苦。
没准路明非还会偷偷指着天皇他们的背骂,说你们真不是东西啊什么的。
但骂归骂,悔归悔,如果叫路明非再选一次,路明非大概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同意。
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十个甲子,路明非修出第一缕劲力。
当时只以为自己天赋好的路明非,不知道为了这一缕劲力,武圣们赴死,他轮回十世。
百个甲子,路明非温养以得,第一个神异,从此非人大门向他敞开。
当时路明非见云卷云舒,心中百感交集,走到非人于他实在不易,此世路明非已度五十九个春秋,陈雯雯和仕兰中学已模糊难以辨认,按说武者三十岁后便难以蜕变,路明非不知为何却偏执的很。
或许百世轮回的他,多少牵动了数百年的回忆,非人非人,也该成了。
之后三百个甲子,路明非困于非人,外罡于他,宛若天堑。
路明非心中焦急,却不知为何交集,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变强,一定要变强。
外罡!外罡!外罡!
这一世,路明非拜入道山,五十年挑水劈柴,早晚功课。
这一世,路明非遁入空门,他在藏经阁读了几十年的书,六十岁圆寂。
这一世,路明非参军,非人武者任千夫长,辗转一生,征战无数,拜武侯,位极人臣,却悍然长逝。
世人不知武侯为何遗憾,武侯也不知,路明非只困顿于非人,未极外罡,到死也不合目。
武侯一生未娶亲,只收十一义子,他死时,十一义子于床前长跪不起,跟随武侯征战一生的家仆流着泪想为武侯合眼,合不上。
他们跪了三天三夜,只听得武侯幽幽长叹,无限惆怅,再抬头,武侯终是合了眼。
到来年,一个少年郎坐在武侯坟前,老的不成样子的家仆上来烧纸钱,见了他,就抱住路明非大腿痛哭不止,路明非死命抽腿愣是抽不动,连呼“大爷你干嘛,喃喃授受不亲啊!”
老仆又哭又笑,之后人们再没见过这老仆,只说是见江南道有一老人和少年同行,老人毕恭毕敬,少年吊儿郎当。
一晃,再是一百个甲子。
这一日,路明非困顿非人又十年,忽的辞别师傅,下山去了。
“你下山做什么?”
师傅说。
“成外罡啊。”
路明非说。
“山上不行么?”
师傅说。
“不行。”
路明非说。
“我的路,在山下。”
如此,又是一百个甲子。
路明非从西荒之极,走到东海之滨。
一日,到海城,三年大旱,城里士绅请人寻龙点穴,果见地龙,前后三位非人出手,一一惨死,众人请动一成名外罡,大败而归,重伤不出。
正是人心惶惶,哀鸿遍野。
路明非见了,上前揭榜,城主听只是非人,见也不见,打发一桌酒席,问及武器,路明非都说不必。
他饱饱吃一顿,点了戏子唱戏,城主管事对戏子好一番耳提面命,戏子横了心只当鬼压床,千娇百媚进了门,眼一亮,那边好俊一个少年郎,戏子身段软了软,猫儿一样贴上前,路明非推开。
“姑娘,咱只听曲,男女授受不亲啊。”
戏子撇嘴。
不曾想,水秀落下,一去终了,少年郎仍是规规矩矩,无半点逾越。
到这里,戏子莫名生出些许敬意来了。
“公子,可还有想听的曲子。”
“有是有。”
路明非伸懒腰。
“且留着,屠了龙,我再听。”
戏子听不懂路明非的话,只觉得迷迷瞪瞪,如在梦中。
等反应过来,路明非已是不在。
去哪了?
戏子想。
自是屠龙,那地龙,葬送三非人重伤一外罡的凶物!
戏子顿是六神无主。
好生生一个少年郎,莫非如此便死了。
多可惜。
戏子一会看窗外,一会听响动,慌得她,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一会站,站得心慌慌,一会坐,坐得泪汪汪。
忽的大响,好似天漏了洞。
戏子惊醒,原是她之前太心慌,以至睡了去。
怎了!怎了!怎了!
戏子团团转,找人打听,又不敢,张望窗外,也不敢,凝神静思,还不敢。
帘子哗啦啦响,琉璃珠儿碰珠而,星星往下坠。
戏子旋的转回身。
你道来人不是那少年郎更是谁!
路明非浑身染血,气度却是安详,倦倦打了个呵欠,歪坐在榻上,捏了干果,吹去皮。
“到哪了。”
路明非说。
“接着唱。”
这一页海城亮如白昼,夜空异象纷呈,孩童们开心的很,只觉比那元宵灯会更有趣。
非人入外罡,盛况竟至此。
重伤隐居的外罡看了一夜的异象,长叹一声,道一句“后生可畏”,黯然走了。
城主备了重礼,命八十余小厮挑着,十里长街铺红毯挂璎珞,在门外候了一夜。
他们也听了一夜的曲。
翌日天明,戏子推门出来,少年郎早已无影无踪,城主捶胸顿足,懊丧不已,只寻得一副少年郎所留墨宝,上书四字,“龙蛇密录”。
自此,九州再多一外罡,也多一传承,是为龙蛇密录。
可惜,自祖师以降,再无人修出青龙劲,只得腾蛇劲。
直到路明非。
当路民非在死人堆里睁开眼,看着远处走来的那两人。
他听得女孩说。
“师傅,师傅,你看,那边有人还活着。”
路明非恍恍惚惚,一时想了很多,一时又无思无想。
路明非听一个老人唤他。
“时间到了。”
千年光阴走马灯般倏忽而过。
一点灵光高高升起。
“是了。”
路明非自语。
“时间到了。”
龙族世界,高天原,黄铜茧,第一道裂缝蜿蜒而下。
一时间,天地变色。
无数道目光,从天从地从海,从过去从现在从未来,齐齐望向这一处。
八足天马嘶鸣,谁和谁冲杀。
远东隐秘之地,三长老一抚须,低声吟道。
“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