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审讯室的时候,高义和张岩还在问。许山岚挨了打,半边脸肿胀起来,衬着他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刺眼。许山岚双脚被拷在椅子腿上,身子往后拉,手臂绕过椅子靠背紧紧靠在最低端,整个人呈一个向后弯曲的弓形。
这个姿势极为难受,换个人早就不行了,脊椎骨简直像要裂开一般剧痛,还验不出伤痕来。饶是许山岚从小下腰,但一拷一个多小时还是痛得满身大汗。体力流失严重,眼睛都充了血。他死命地咬着唇,脸色像雪一样白。
刘小良一见之下大吃一惊,他也没想到两个警察能下手这么狠。尤其是许山岚脸上的淤痕实在太过明显,简直有点触目惊心。他沉下脸,问道:“怎么回事?”
高义连忙走过来,低声说:“这小子会功夫……他敢反抗……我们才……”
刘小良勉强稳住心思,从嘴角吐出几个字来:“说他拒捕,不小心磕到桌角。记住,别再带伤,今晚必须问出来。”
“我知道了,所长。”
刘小良回到办公室,无心办公,背着手走来走去。其他三个少年都改口供了,这样一来他们也没有了责任。就连死者的父母他都想办法疏通,肯定没有问题。其实刘小良也可以把许山岚变成刑事拘留,那就不只24小时,可以弄个十来天,只可惜许山岚的背景……他焦躁地挠挠头,点起一根香烟。
刘小良吸完一根又点起一根,点起一根又吸一根,眼见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的心越来越沉。刘小良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两个警察会怎么对待那个男孩子,他只是没想到许山岚和罗亚男能这么倔强,他以为不过是两个高中生。
电话铃一直在响,桌子上的大哥大也没歇过。刚开始刘小良还接一接,后来干脆不接了,他身心疲惫满嘴苦涩,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这辈子估计要搭在儿子身上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张东桥一进所长的办公室,吓了好大一跳,满屋烟气缭绕,像是着了火。他急着过去把窗户都打开,见刘小良满眼的红血丝,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活像只鬼。张东桥轻轻地唤道:“所长……所长……”
“什么事?”刘小良瞪起眼睛。
“一会……一会程局长要过来。”其实程局长一直派人联系刘小良,联系不上就找张东桥。但张东桥多了个心眼,始终没到派出所来找刘小良汇报,刘小良被蒙在鼓里。程局很生气,一大早上就要过来视察,七点准时到。
刘小良慢慢闭上眼睛,他低低地,无奈而又痛苦地说:“把许山岚和那个女孩子放走吧。”
罗亚男一出派出所,抱住父亲母亲放声痛哭。无论怎么问只是摇头,两个警察把注意力全放在许山岚身上,她是个女孩子,又仅仅作证而已,没把她怎么样。即便如此,被关了一宿仍是惊惧交加,神情委顿。
丛展轶和殷逸丛林顾海平守在门外,见到罗亚男,知道许山岚也快出来了,站起身在门口迎着。
过了十几分钟,许山岚果然走出来,他的脚步很慢,颇不自然。丛展轶几步赶上去,见到小师弟脸上的淤青,心疼得都要疯了,拉住许山岚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岚子…岚子,你怎么样?”
许山岚失神地望着丛展轶,好半天才认出来面前的人,轻轻笑一下,唤道:“哥……”向前一头栽到,昏了过去。
45、诉苦
顾海平年轻气盛,拧眉攥拳,扑上去就要把警察给揍一顿。殷逸忙上前拦住他:“先把岚子送医院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顾海平怒气冲冲,恶狠狠地盯着派出所门口,用力吐了一口吐沫,挥舞着拳头:“你们等着瞧!”
几个人急三火四地把许山岚送到附近医院,全身上下彻底检查个遍。结论是并无伤痕,只是过度劳累和虚弱导致的短暂性昏厥。医生给安排个单独的病房,输了液,许山岚安安稳稳睡下来,这才算踏实。
丛林气得够呛:“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么折磨孩子?我去告他们去!”
殷逸微皱着眉头道:“传唤是法律允许的,没超过24小时就不算违规,一没伤痕二没证据,你跟谁能告赢?”他轻轻叹息一声,“更何况,告赢了又能怎么样?无非赔点款而已,又不是他们自己掏腰包,你也不差那点钱。”
“这叫什么话?!”丛林一拍桌子,扯着嗓门嚷嚷起来,“难道就这么算了?哦,合着咱们老百姓没权没势的,就活该倒霉?这叫什么混蛋逻辑?!”惹得值班护士跑过来呵斥:“干什么?医院知道不?小点声,你以为菜市场哪?”
丛林忙点头哈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护士又嘱咐了好几句,这才嘟嘟囔囔地走了。丛林长叹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顾海平说道:“不行咱就告诉报社、新闻媒体,我就不信了,还没个说理的地方。”
“用不用找个记者采访你啊?”殷逸白了他一眼,“这种事情报社未必能报道,就算报道了引起注意,也不过过眼云烟,老百姓议论一阵,到不了两天,他们又会被别的事情吸引去了,还能关注你们一辈子?”
顾海平不敢回嘴,心中不忿,对着墙面狠狠锤了一拳。
殷逸思忖一会,尽量平静地说道:“这件事吃了亏,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得有点耐性,总之得让他们给岚子一个交代。”
他们议论很长时间,丛展轶却一直没插嘴,他只守在床边,用棉签沾点清水,轻轻地擦拭岚子的唇角。许山岚在里面关押好几个小时,不喝不吃不让睡觉,嘴唇干得起了皮儿,脸色愈发白了,偶尔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许山岚自幼习武,身体素质好得很,从小到大小病都没得过几场。丛展轶哪见过他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候,愤懑、难受、痛苦、懊悔、痛惜……诸般感情交织在一起,堵得他心口发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觉肩头被人一拍,殷逸在身后说道:“岚子没什么事,休息一天就好了,你也不用太担心。”丛展轶只摇摇头,没有说话。
许山岚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到晚上七点多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费了好大劲才慢慢睁开,浑身上下哪儿都酸痛,懒洋洋的不爱动弹。
眼前光线昏黄,影影绰绰地似乎是高高的天花板。许山岚眨眨眼,向旁边一偏头,见丛展轶正起身看点滴管子里的滴液。他轻唤一声:“哥……”发现嗓子哑的厉害。
丛展轶低头看过向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温言问道:“醒了?觉得怎么样?”一边说一边把盛着清水的杯子拿过来。
许山岚撑起身子,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清凉爽润的感觉一直透到心里。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脑袋清醒了不少,说道:“渴死我了。这群王八蛋,不让我喝水,还不让我上厕所。”
“岚子受委屈了。”说话的是丛林,坐过来握着许山岚的手,严肃地说,“好孩子,没给咱们练武的丢脸。你放心,咱们肯定饶不了他!”
许山岚这才注意到师父师叔还有二师兄都在旁边呢,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小声嘀咕:“其实…其实也没什么。”
殷逸看出来许山岚不想对在派出所里的事多说,便岔开话题:“你同学也来看你了,罗亚男是吧?小丫头了不起,你得好好谢谢人家。”他走过去开门,把罗亚男和她的母亲迎进来。
罗母还觉得很抱歉,一个劲地说:“打扰孩子休息了,亚男太不懂事,我说让她明天再过来,就是不肯,你瞧这……”
丛林说道:“没关系,孩子也跟着受苦了,是我们过意不去才对。”
许山岚没想到罗亚男能这么来看他,连忙坐直身子。罗亚男一见他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后来干脆扑到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山岚手足无措,急道:“你别哭,你别哭行不?”差点把手上插的点滴弄掉了,丛展轶上前按住他的手臂。许山岚下意识地瞅了师兄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太愿意让丛展轶看见一个女孩子趴在自己身上哭,这种情景实在太过古怪,而且还特别难为情,好像自己就跟罗亚男有什么了一样,其实他俩还真就什么都没有。
幸好丛展轶面无表情,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种事,许山岚暗地吐吐舌头,安慰罗亚男:“我没事,你,你别哭了行不?”
罗母和丛林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罗母解围似的说一句:“这孩子,真是……”
殷逸适时地插言道:“年轻,经历得少,更何况受了这么大委屈。”
“就是,就是。”罗母连连点头,上前要扶自己女儿起来。谁知还没等她靠前,罗亚男猛地一抬头,抹抹脸上的泪,冲着许山岚扑哧乐出声,大大咧咧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呸呸呸,说什么呢,怪不吉利的。”罗母赶紧打圆场,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丛展轶瞧着罗亚男,她却只盯着许山岚,眸子里的光既欣喜又哀伤,既宽慰又害怕,既平和又激烈,这种目光太过复杂而热切,好像有什么东西急于从里面表露出来一样。丛展轶觉得罗亚男的这种神情异常刺眼,淡淡地道:“这瓶点滴打完了,让护士给拔了吧。”
顾海平上前按了呼叫铃,不大一会护士走过来,又开始嚷嚷:“怎么这么多人哪?没事就走吧,病人需要休息,留一个看护就行啦。”嘴上说着,手里麻利地拔下许山岚手背上的针头,贴上胶布。丛展轶接过来,细心地按着。
小护士一手插兜一手捏着点滴管子,大模大样地说:“都走吧都走吧,又不是什么大事,观察一宿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罗母见状,上前拉罗亚男:“那咱们先走了啊,免得打扰孩子。走吧亚男。”
罗亚男依依不舍地看着许山岚,许山岚没心没肺地对她摆摆手:“我好了就去找你和王鹤,咱们给你补过生日。“
“哦。”罗亚男漫应了一声,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没等辨清那点滋味,却被母亲拉扯着走出病房。殷逸说道:“咱们也走吧,展轶留下来,明天看看情况再说。”
陆陆续续人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丛展轶和许山岚师兄弟两个,一时之间安静下来。丛展轶掖掖被角,问道:“饿么?想吃点什么?”
许山岚摇摇头,低声唤道:“哥……”他叫着:“哥……”扯住了丛展轶的胳膊。丛展轶离开椅子,坐到床边。少年扑到他怀里,一宿的担惊受怕痛苦难过,在这一瞬间,在最亲的亲人的怀里齐齐涌了上来。他无声地啜泣着,身子微微发抖,眼泪很快就把丛展轶肩头的衣服浸湿了。
丛展轶紧紧地搂住许山岚,用尽全身力气,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和自己溶到一起一样。这短短的十个小时,是丛展轶这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啃噬着他的心,仿佛转念之间就会错过一生一世。
丛展轶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永远也不想离开许山岚,他受不了。那时他想的就是,许山岚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毁了那个派出所,里面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丛展轶几乎能听到暴戾狂躁的血液在身体里面咆哮奔流,那种撕毁一切摧毁一切的冲动,冷静下来都会令他惊心。只有现在,将这个少年彻底护在怀里,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温暖,才让丛展轶心绪完全平复下来。他想拥有这个少年,想得心里直发狠,直发痛,恨不能把自己和许山岚周身的血肉融合在一起,从此以后,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许山岚被丛展轶强劲的手臂勒得身上有些疼,但他没动,甚至可以说,经过一宿的折磨,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这种表现强烈的控制和保护,会让他没来由地安心。许山岚哭累了,情绪发泄出去,心情好了许多。他的下颌搭在大师兄的肩头,嘴里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满足的噫叹。他感觉到面颊下的濡湿,忽然就害羞起来,欲盖弥彰地使劲蹭了蹭。
“干什么呢?”丛展轶问道。
“没什么。”许山岚又蹭了蹭,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片证据消失个一干二净,索性偏转了头,冲着大师兄的脖颈那边,权当没看见。
“怎么,不好意思了?”
“才没有。”许山岚努努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