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爹爹在花窗边下棋,爹爹看她不能静下心来,便叫她烹茶。茶艺她是学过的,教授都说她做得不错,她心里很骄傲,一边烹茶一边心里想道,待会爹爹定要赞她。
在河边散步,白袜子四蹄踏踏,卫羿牵着她的马。
是一条很清澈的小河,河里有一群群青黑色脊背的鱼来回地游,河边种着许多碧色垂柳。她说:“你能抓鱼吗?”
“能。”卫羿说。然后他利落地翻下了马,往河边去。
“我要很多的鱼。”
华苓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期待地看着他。卫羿的身影很有特点,动作总是很利落,有种张力,她从来不会认错。
不知怎地又回到了屋里,卫羿站了起身往外走,她疑惑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并未回头,慢慢走出屋外。
华苓想要喊他,却走不动路,也喊不出声,猛地醒了过来,泪流满面。如今大丹与新罗开战了,卫羿定然参战。从不曾像此刻这样悔恨,浪费了他在身边的许多时间。
☆、第167章 诸氏叛徒
167
在督军长官卫羿的要求下,从鸭绿水溯流而上的船队一直处在极高等级的戒备之中,军士轮流巡逻,日出启航,日落则抛锚停靠江边,所有人都在严格的军规之下。
一支队伍的战力是高是低,影响因素有很多,但排在前面的一定有装备水平、身体素质水平、服从程度这三样。卫羿这支队伍追随他由北向南,在金陵蛰伏数年,因为各种原因略有减员,但作风依然铁血。再加上卫羿虽然年纪更轻,但本身武力高强,后来居上,朱谦潮是心悦诚服退居二线,将手下八百水军交由卫羿指使。
……
“都尉容禀。据属下观察,诸监军每日皆是卯时末起身,洗漱、用饭食,尔后在船上转一转,与船上诸人招呼一二。诸监军为人温和有礼,有翩翩公子仪度,与大家伙儿关系都不错,有时也与将士们一同打上一套拳,熬炼身体。而后诸监军便回到舱室中写字作画,日日如此。直至午食、晚食才又出来用饭。船队行进之中,我等时时皆有巡逻,一应人员,不论是否想要向外传递信息,都是不可能的。”
“诸监军身边带着一名侍从。一是诸监军之远房族人,名诸顺,如今年三十二,总揽诸监军身边事务。其余者,随诸监军登船的八品主簿一人,九品局丞两人,出发前在金陵便已细细查过,出身皆良,祖上三代都是大丹子民。”
黄斗立在卫羿身前,如此禀告道。
即使身为船队长官,在这条不大的木料舰船上,卫羿分到的也只是个略微宽敞的舱室,贴墙是一张狭窄的木床,另有一张条案而已。如今挤下黄斗、卫旺这两人,再加上卫羿自己,就显得十分逼仄了。卫羿据在条案之后,一双利眸盯着黄斗,听他禀告完毕,道:“如此。此人并无可疑之处。”
“属下便是如此认为。”黄斗肃容说。打量着上司并不疾言厉色,想来也只是例行监察而已,黄斗和卫旺就略微放松了一点。互相看了一眼,卫旺咧了咧嘴,凑近了些问卫羿道:“都尉,都尉!难道是出行前,那诸监军的妻室暗中令人托言于你,请你在旅途上对诸监军多多‘看顾’?嘿嘿,这样的女郎也太善妒了些!”
卫羿眼神一厉,卫旺立刻就萎了,摸了摸后脑勺,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敬,不敢再说。
身为卫羿麾下头号智囊型的人才,黄斗比卫旺要警醒多了。卫羿命他不动声色观察诸清延,黄斗心里自然也有一番思考,自然知道卫羿是当真对诸监军产生了一分怀疑,才会下这样的命令。若此事当真,诸监军当真包藏祸心,事情就难办了,诸监军一直掌管军器监的弩坊,对大丹制造军备的工艺、流程可谓了如指掌,对大丹朝廷上下也非常熟悉不说,对如今鸭绿水的军力布置也是有了解的。若是他伺机叛逃,将这些机密带回新罗国中去,不啻于给新罗装上了新的爪牙。
但任何人听了这种假设,第一反应都会觉得无稽的,怎么说诸监军都是明白白的大丹朝世家子弟,是老相公家的女婿,根本就没有理由去袒护敌族之人。
黄斗试探着问:“都尉,那此后还继不继续?”
卫羿沉思片刻,道:“船上应有些茶叶,烹上一壶,去请诸监军来、朱都尉。便说船上无事,请他二人来吃茶谈天。”
“是。”
……
“阿羿竟也懂得这等文人雅趣?竟是请我二人吃茶,不是吃酒!”
听得卫羿相邀,朱谦潮和诸清延很快就来了。卫旺黄斗两人呈上了茶,又令厨下烹了些粗制茶点,卫羿三人围案而饮。
听得朱谦潮如此调侃,卫羿淡淡道:“行军途中怎能吃酒,以茶代酒,也是我一番心意。”
朱诸两人连声笑道:“这话倒是难得!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得卫都尉如此相待,我二人荣幸得很。”
卫羿让两人吃茶吃果子。三人一路行来已经十分相熟,谈些军中趣事、金陵风雅,气氛也并不冷淡。他默然观察,诸清延此人肤色白皙、相貌俊美,一举一动文雅合仪,即使是连日舟车劳顿,也依然整洁雅致。此人接人待物圆融如意,在公务上也勤勤恳恳、十分尽心。
平心而论,遍数金陵的世家子弟,表现能比此人出色的当真极少极少。
但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完美的人?
卫羿手掌按在桌案面上,缓缓说道:“说起来,前些年我领兵驻守西北边地,曾有一回不慎,作错了判断,致使身中异毒,实力受损。”
朱谦潮十分惊奇:“竟有此事?且快快说来。”
诸清延笑道:“我所知若是不错,叔羿便是这一回受了伤,才不得不率队回归金陵来的罢?”
“正是如此。”卫羿说:“彼时领着一千人坠在一群马贼之后,追踪数百里,一路寻到了他们的根据地。是个干涸河谷。马贼青壮已经逐步为我方杀尽,谷中留守皆为老弱妇孺,人数约有二百余。”
朱谦潮并不在意地道:“是都杀了罢。”
“自然是杀了。”卫羿说。
朱谦潮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此是应当的。”他狠狠地挥了挥手臂,说道:“若是心慈手软,说不得过个十来二十年,又成了一支尖牙利嘴的蛮族,倒过来要在我大丹身上咬下一块肉去。”
“彼时是防心略弱了些,靠近了一名老汉,叫他从口中射出巫针,刺伤手臂,当即中了毒。幸好当时我武艺趋近大成,能以内力将毒素压制,是以并未就此毒发身亡,只成了寻常人一般。——当时我是心中大怒,下令将那异族妇孺尽数分尸抛于荒野,令鹰隼啄食。”
“你二人可曾看史载。数十年前,新罗人发兵攻打我大丹,越过鸭绿水,沿海岸线一路向西推进,直打到平州、幽州地界。若非我大丹军士拼死反击,又有南方倾力支援,未必能将新罗人压制回鸭绿水以南。”
“当其时,弼公是我曾叔祖天权。但我以为,曾叔祖当时抉择并不妥当。”卫羿目露寒光,说:“当时新罗人被我军撵在身后,早已屁滚尿流。龟缩回鸭绿水以南之后,便是立即派人送上求和书,又搜刮田土,送来大量朝贡。当时朝廷中也有许多声音,有人情愿我朝顺势攻破新罗都城熊津,将新罗纳入版图之中,也有人以为,新罗人既已求降,我大丹乃是礼仪之邦,若是苦苦相逼,不是我天朝应为之事。”
卫羿微微眯眼,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语调冰冷,一字一句道:“当时我曾祖坐镇幽州,因朝廷中诸多声音影响,受了新罗之降,其后对新罗又多有抚慰,又叫他有了一番休养生息的机会。若是今岁新罗人胆敢发兵,我卫羿定然参战,进入新罗地界,只要攻破一城,必将其妇孺子民杀尽杀绝,以免后患。我蛰伏金陵,练兵数年,时刻不敢松懈,为的便是纠正曾祖之错误。”
诸清延慢慢收了笑容,面上有些不忍,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谓叹着不说话。
朱谦潮对卫羿所说的屠城之言并不在意,他狠狠地拍了拍桌,大声道:“为将正该有阿羿这般手腕。只可惜兵发无名。”
卫羿盯着诸清延的眼睛,缓缓问道:“子清以为然否?”
“我是赞同叔羿的说法。”诸清延苦笑着摸了摸后脑勺,神态很自然。他说:“不过我以为,与其将新罗人全数杀死,还不若将之绑入我大丹来,作为我大丹人的奴仆使用。”
朱谦潮肃容说:“子清千万莫要妇人之仁。妇孺倒是可以酌情留下一些。但男丁绝不能留,你是不知,即使是那些个半大不小的小子,有些气性的,有国仇家恨在,如何会一心为我大丹人效力。若是收容此等人,令其在我等背心捅上一刀,那便要后悔莫及了。”
“子乐说得是,小弟受教了。”诸清延敛容整衣,郑重朝朱谦潮、卫羿两人一拜,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着朝卫羿道:“叔羿为何如此瞧我,是我言行举止有甚不妥?”
“并不曾。”卫羿慢慢端起茶杯,将满杯热茶饮尽,之后才道:“今日请两人来,屏退左右,实是因我近日接报,我等队伍之中有敌国探子存身。”
“有敌国探子?!”
朱谦潮、诸清延两人都是大惊失色,乍闻这样的消息,简直太令人心惊。二人皆是连连追问:
“可有说是谁人?是那一国的探子?”
“如此还不立即将队伍从头至尾审视一番,揪出此人?”
卫羿道:“我已命人暗中检视,只是并无所获。恐怕此消息并不符实。”
朱谦潮一听这话,立刻又轻松了起来,笑道:“想来这定是虚惊一场罢了。队伍之中,除了你的人就是我的人,都是追随我等长达数年的好手,如何能有敌国探子。”
卫羿颔首道:“确实是我多疑了。——不过,若是真有人胆敢在我眼皮底下有异动,便有如此杯。”
卫羿右手覆在杯口,缓缓下按。圆形的陶杯从上至下,扑簇簇化成粉碎,而桌案面上并无任何痕迹。若不是有极为精妙的内力控制,是不可能达到如此效果的。
“阿羿一身武艺,是已经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也!”朱谦潮羡慕不已。
……
与卫羿、朱谦潮两人谈笑半日,直至夜幕降临,船队已经成功从栗末河向东转入那河流域。船队在那河上游一段水流略平缓的流域抛锚,停靠歇息。
用了晚食,诸清延才回到了自己的舱室之中。
关上舱门,他慢慢收了笑容,摸了摸背后衣裳。被汗洇湿的位置已经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