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兰桡在旁看着,见他绝口不提殉葬之事,正觉疑惑。燕归又道:“但是大魏的强盛,除了需要各位尽力之外,仍需要所有大魏的千千万万子民一起齐心协力,如今天 下多半已是大魏所属,而经过之前的战事,人丁凋落,元气伤损,但是我们仍需要应对之后的战事,所以恢复民生,让大魏继续强盛下去,自然需要百姓之力。”
燕归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沉声道:“再者,各国归心大魏,但若似我大魏这种旧制传了出去,人人效法,民间必然会有恐惧怨恨,让他国之人对大魏心生怨愤,国家何以强盛?”
有几位大臣听出不对,彼此之间互相使了个眼神,有人上前便道:“太子殿下,恕臣直言,此事不过是关乎区区女子,而且能得贞节烈妇之名对她们而言也是家门荣誉之事,怎么会怨愤呢?”
陈兰桡冷笑了声,道:“不错,不错,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所以与其站在这里空口说白话,何不即刻效仿一番,这位大人你不如即刻去死,必然会百倍体会此中荣耀。”
那人一梗,脸色不好。当着燕归的面,也不好如何。
燕归只当没听见的,道:“我们当以皇上的遗愿为重,以天下为首要,所以我觉得,此法不可盛行,以今日为始,革除此等旧制。”
群臣闻言,顿时一片哗然。陈兰桡眼睛微亮,看着燕归,朱丹梓皱着眉,心里自然是不好过的。
蓦地有几位大臣齐齐出列,道:“太子此举怕是不妥!对先皇未免不敬!”
燕归道:“我立志要达成父皇所愿,此刻的决定,也都是为此,怎会是不敬?”
“让先皇孤零零前去皇陵,岂非不敬么?”
燕归似笑非笑,道:“我记得陈良娣方才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若真的怕父皇孤单,前去相陪父皇的,不仅可以是宫女妃嫔,也可以是臣子。”
燕归的声音不大,但却如同惊雷。
大家一听,各都震惊,因为太过震惊了,殿内居然出现一阵奇异的静寂。
寂静中,少傅关承道:“太子这只是玩笑话,各位大臣不必介意。”又转头看向燕归,正色道:“殿下,虽然殿下此刻未曾登基,但仍要留心自己一言一行!莫要说出此等骇人听闻的玩笑话来!”
燕归拱手行礼,也同样肃然道:“是我一时失言,请各位见谅!”
群臣这才回神,但是太子这话,到底是有意恐吓,亦或者无心之言……不管如何,却足以让众人都噤声自危了。
静默中,司空朱大人问道:“那么殿下是决意要削此旧制了?不知少傅大人是何意见?”
关承一怔,然后道:“不瞒司空大人,我倒是赞同太子殿下这决意。先皇驾崩,新帝登基,施行此等仁政正是时候,何况正如太子所言,因为连年征战,天下元气已伤,此刻正该是天下大赦,稳定人心之时,大人以为呢?”
朱大人沉默了会儿,点头道:“太子若当真有这种想法,臣等自然不敢微词,只怕太子是被狐媚魅惑……”
陈兰桡听到“狐媚”两字,顿时睁大眼睛,燕归向她使了个眼色,陈兰桡见状,便牢牢闭嘴。
关承笑道:“言重了,这个司空大人跟诸位大人自然放心,太子妃贤良淑德之名天下皆知,更是先帝亲自看中之人,有太子妃辅佐太子,怎么会有这种不虞之事呢?”
燕归此刻便微笑着看了朱丹梓一眼,朱丹梓脸色虽不佳,却也微笑一点头,是个臣妾领会的意思。
陈兰桡在旁看着,心里先前那因要改制而生的喜悦忽然荡然无存。
朱大人闻言,这才哼了声,不复多言了。
这一番殿上争执,终于水落石出,自有内侍前去传旨,让有司住手,不再逼迫宫人妃嫔们以身殉主,但虽然如此,仍是有些人已经自尽身亡,而且有几名高阶的妃嫔,虽然听说太子改了旧制,但仍是一心追随魏帝而去……对此,燕归在喟叹之余,便封赏了她们的家人,以示体恤。
当然,大多数宫女跟许多未得先帝恩泽的妃嫔们却都惊呆了,本以为必死无疑,眼前却柳暗花明又得了一命,消息传出后,顿时宫内又是哭声一片,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了。
魏帝的后宫们有的被遣散出宫,有的入了皇寺,至于其他宫女太监们,愿意留下的则留下,有愿出宫的便也一概放行。
当夜,陈兰桡站在中庭,看着头顶一轮圆月,想到白日燕归所做,心中怅然。
正有些发愣,却听有人道:“我倒是看错了你。”
陈兰桡蓦地转头,却见身旁不远处,有一道人影孑然而立,仔细看,才认出居然正是皇后。
皇后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笑影淡淡地望着陈兰桡,陈兰桡问道:“娘娘是何意?”
皇后看着她,点头道:“之前我以为你会是第二个柔妃,今日才发现,你不会是她。”
陈兰桡仰头看着月色,幽幽然道:“谁也不会是第二个谁,就像是皇后娘娘您也只会是您自己,陈兰桡,也始终是天下无二的陈兰桡。”
皇后听了这话,哈哈长笑数声:“说得好,但这话若是在今日之前,我定会觉得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陈兰桡道:“今日又如何呢。”
皇后道:“我现在隐约知道先帝为何对你另眼相看,你身上并无扭捏之气,反而磊落坦荡,有种男儿傲气,难得啊难得。”
陈兰桡笑道:“我竟不知我身上会有这些优点。”
皇后道:“今日在殿上你跟燕归所说的,令我想起了一些事。”
陈兰桡问道:“何事?”
皇后沉默片刻,走上前来,看着旁边院落中盛开的花朵,打量了会儿,摘下一朵来:“本来你今日所说的这些话……该是我说的。”
陈兰桡一怔:“我不明白。”
皇后低头嗅着那花上的香气:“我的意思是,身为一国之母,才该说出那些话来。但是我没有,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不敢深思,我只是觉得,传下来的这些旧制,是天经地义该遵循的,而从来没有想过,它是不公平的,我不敢,你懂吗?”
陈兰桡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皇 后拈着花,抬头看向远处,道:“长久以来,我跟先帝的感情向来很好,也是所有人眼中贞静持躬,堪称母仪天下的典范。但自从琪儿出事,我才发现,其实我所想 要的只是让琪儿顺利成为太子,成为皇帝而已,原来我并不是个好皇后,我只是知道众人眼中的皇后是什么样,所以想让自己表现的那样。”
陈兰桡道:“其实娘娘你做的已经很好。”如果不是最后太子琪的死亡对皇后打击太大,皇后应该依旧是之前那个无可挑剔的皇后。
皇后笑道:“是啊,但是我战战兢兢地当了一辈子皇后,到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是按照别人所愿的演足了一场戏,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得。”
陈兰桡道:“娘娘言重了,您还有福明公主,而且以后的日子也还长。”
“没有了,”皇后叹了声:“福明心里恨极了我,我被琪儿的死迷了眼,为了给琪儿报仇,我宁肯连她生死都不顾,至于以后……我还有以后么?”
陈兰桡不知该说什么,皇后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奇怪,为何我竟要对你说这些……罢了,不说了,也是时候……该走了。”
陈兰桡转头看她,皇后笑了一笑,把手中的花儿往园圃中一扔,转身往外而去。
那是一朵盛放正好的牡丹,重重地跌在地上,却不改绝艳本色,月光之下,显出一种端庄而凄然的美来。
皇后去后,陈兰桡心中感慨万千,又独自站了会儿,紫姬来请了她几次劝她回屋,她却望着天上月色,不舍这漫天清辉,只打发紫姬离开。
月光之下,满园圃的牡丹如浸在浓雾之中,更见仙姿卓越,陈兰桡迈步走入其中,嗅着那独特的香气,未曾饮酒,却有种微醺的感觉。
走到院中的亭子中,凭栏坐了会儿,不知不觉地竟有些困倦了,连着打了几个盹儿,正想着起身回屋,忽地心有灵犀般转头,却见那大团的花朵之中,有一道身影静静伫立,不知站了多久。
目光在夜色中相对,陈兰桡心中怔然,不知要说什么。
燕归却慢慢走上前来,一步步拾级而上,一直走到她身前。
陈兰桡想起身,却偏不想动,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情形甚是诡异。
对峙中,燕归凝视着她的眼睛,陈兰桡看到月色中他的双眸沁凉而深沉如渊,竟有些无法跟他对视,低头转开目光,燕归却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的脸微微一抬。
并没有开口,燕归只是俯身低下头来,在陈兰桡的唇上轻轻吻落,她的身子一震,想将他推开,却偏不能动。
燕归将她的肩膀一搂,吻得更深,良久才稍微松开,陈兰桡竭力往后仰身避开他,低声道:“你这时侯来干什么?”燕归道:“想见你。”陈兰桡的眼睛眨了几眨,道:“白日不是刚见过?”燕归的眼中掠过一道光:“白日见的,他们也都见到,如今我所见的,是我的……”
陈兰桡的心怦然乱跳:“你胡说什么?”将他一推,她起身就欲离开。燕归却往前一拦,陈兰桡再往后就撞了栏杆,双膝不由一屈,便要跌坐回去,燕归及时伸手将她腰间一抱,把她带到胸口。
月光下,他的眼睛中渐渐地燃起了跳动的火焰。
牡丹的香气好像越发郁郁馥馥,更加醉人。陈兰桡喘不过气来,却也推不开他,燕归坐了,将她抱在膝上。
挣扎中,有压抑的喘息跟惊呼声,厮缠里陈兰桡抬手,“啪”地一掌打下来,声音在暗夜中格外响亮。
燕归却不言语,只是凝视着她,陈兰桡掐住他的肩膀,慌乱中,手底摸到奇异的触感,她愣了愣,反应过来那是之前……跟师神光生死相赌时候留下的伤。
一瞬间,陈兰桡不知道这一处伤究竟是愈合了亦或者……恍神之中,忽地皱紧眉头,痛哼了声,然后燕归将她死死抱紧,道:“别动,别动……”